发布时间:2025-10-15
益达娱乐迅,作为一部结合各式恐怖片元素,由童谣出发的电影作品,《泥娃娃》(Mudborn,2025)虽带有传统恐怖片桥段,例如灭门血案、老宅探险、监控影像、诡异童谣传唱、附身驱魔,也同时结合 VR 虚拟实境,致使阴/阳间得以并存在扩增后的三维虚拟世界。近几年的恐怖片,多以传统信仰、口传故事为题材,例如送肉粽、冥婚、红衣小女孩、黄衣小飞侠等,而《泥娃娃》以据闻“最容易遭外灵附身”的人型泥偶为题,其实巧妙地选用了一道以讹传讹的禁忌,以及禁忌中并无明确形象,因此更能增添观众想像,以致目光所及的所有人型样态,皆为可能入灵的无形恐惧。自电影开场,便由观众所熟知、主持灵异节目的“鬼王”陈为民之死揭开序幕,令观众在前五分钟,随即进到了虚实被逐渐模糊的世界观。饰演 3D 空间扫描师阿昌的陈为民,被无形力量拖进巨大烤窑里,遭附身的游戏工程师阿义(李冠毅饰),则带着泥娃娃离开这座曾发生灭门血案的废弃老宅。故事的主要剧情,围绕着怀孕中的文物修复师慕华(蔡思韵饰),与从事 VR 游戏开发的先生旭川(杨祐宁饰),以及电影后半段加入的年轻驱魔人阿生(张轩睿饰)。旭川将阿义摔出了洞的泥娃娃带回家,自此造成了慕华一系列的身体/心灵变异,于是偕同阿生透过道教仪式、符箓驱邪等方式,尝试救回遭到附身的太太。在怀孕过程中的身体/心灵异变,透过恐怖片中的传统象征,那一歇斯底里的女性形象,便是从过度的情绪的出发,将孕期的精神崩溃视为异常的威胁。罗曼?波兰斯基(Roman Polanski)的《失婴记》(Rosemary's Baby,1968),以女主角萝丝玛丽逐步发现家居空间的异状,延伸至怀孕后越感陌生的身体经验,呈现出母亲由内至外的不安定感如何使其“异变”为疯狂;大卫柯南伯格(David CRONENBERG)的《婴灵》(The Brood,1979)则透过超现实的肉体恐惧,呈现情感变异出的畸形型态。这些从母体引发出的幻觉、恐惧,在恐怖片中以身体变化、精神错乱同时呈现,像是暗指怀孕作为恐怖的源头,或者更应该说,是“母亲”作为所有毁灭力量的原型。女性身体只要歪斜于制度规训下的稳定、正常,偏离了温柔、坚忍的形象,即是对父权社会所建构的母性神话进行了一场背叛。《泥娃娃》在这样的影史脉络中,当然地继续承接了背叛后的反叛。慕华从一开始的温顺、坚强,逐渐地成为歇斯底里的女病患形象,更可能是源自她在孕后决定少工作、多在家,又或是先生经常忘记产检日期、孕期饮食禁忌,且视家庭陪伴为“愿意给予你(和孩子)”的“多馀”付出,而非本就该由二人共同堆砌。或许,我们也可将这一场“附身”,诠释成一种孤立无援的状态反应,并由此延伸看见女人的孕期状态:胎儿既是他者,又是母体的一部分,自体液的交互至心灵的共享,既是颠覆女人身体的界线,更混淆了(女人的)自我与他者,致使母亲所经验的心灵、身体失控,都成为容易质变的土壤。片中,当慕华被附身之后,她的眼睛生出多个瞳孔,腹中也出现多对肉胎,在在地呈现出女人孕期所体验的混乱、暴力,不仅要承受胎儿共享养分,还要抵挡泥娃娃的侵扰,“孩子”在此似乎都化成同样的象征,意图成为不只是被封印、被摆在后一位的附属,而是竞逐、威胁母体的他者。其中一幕,当泥娃娃再次讨要母子血,镜中的慕华穿着优雅,却笑得诡谲,镜子外的慕华披头散发,满眼惊惧地拿刀划开自己的身体──在此,蔡思韵的表演具象化了被压抑的心灵活动,让观众看见在镜中世界/精神世界的女人,是诡异却又得体的,而在现实世界的女人,则是遭胁迫以致疯狂的。某程度上来说,《泥娃娃》依然赋予了慕华一个“好母亲”应该要有的“社会责任”,因此无论是胎中孩子、人型泥偶,她都必须要尽到生养的“义务”,交付出血肉与精神意志;与此同时,旭川的角色变化亦极具象征意义,透过旭川选择牺牲自己、以保全母子二人的行动,本片将父职从照养分工中的“旁观/支持者”角色拉进来,承担(而非取代)怀孕所带来的负担与恐惧,使得怀孕不再只是女人的内部战场,而能成为女人/男人共享的责任场域。《泥娃娃》以童谣和泥偶召唤出婴孩的记忆与形象,将潜藏在童谣里的文化禁忌,召唤成为恐怖的源头,文化传统与民俗信仰结合当代科技(家庭监控、VR 虚拟实境),更像是在传统与进步之间,再一次地撕裂、重塑女人在家庭分工中的冲突,而电影透过视觉机制所呈现出的镜头语言,更将攸关(怀孕)女性的精神压抑与分裂,与作品的恐怖主轴相互嵌合。在视觉机制上,家庭监控画面与 VR 虚拟实境所制造出的观看错位、时/空间重叠,将空间界线瓦解成现实/幻象/阴间世界的模糊地带。家庭监控画面作为许多现代恐怖电影经常使用的元素,《萨满》(The Medium,2021)中最经典一幕,便是以监控画面结合 jump scare 的惊吓桥段。《泥娃娃》中的监控画面,则可以分为两种不同的观看方式。对观众而言,监控画面所捕捉下的家内空间、长廊、角落,随着智慧动态捕捉、夜视效果,致使观众意识到这样的观看方式,是作为一个不同于慕华的“全知者”,我们将看见灵异力量在影中人并无察觉的视线之外,却在监控/观众的目光之中,悄悄地入侵。监控在片中的功能,亦是在外工作的先生用以“监视”家中妻子的工具,虽说此举是为了照顾妻子,可它又代表了一道只能记录,而无法介入的目光──当妻子发生危险时,即使监控依然运作,先生却总是不在场。家庭的私密空间成为可以被监看的场域,女人身体本应有的私密性与自主性,便被扩张成为可以被众人观看、检视的状态,就像是经常被侵入、检视、记录的孕肚,而在这样的观看权力之中,便再次提陈出家庭至社会的权力结构问题。同时,VR 虚拟实境的介入,更将多重的观看象限、空间界线撕裂,当梦境、VR 虚拟实境、现实相互重叠,观众认知被模糊的这一“模糊”本身,便成为恐怖的一部分。电影前半段,旭川坐在客厅空间,与后方工作室空间的慕华对话,下一刹那慕华却从客厅另一头的长廊出现,镜头以手部特写带出慕华的姿态──而旭川在下一刻于恶梦中惊醒。电影中段,旭川在老宅中探勘,玄关转角忽明忽灭的手电筒灯光与越发靠近的鬼影,则在 jump scare 后揭露这是旭川正在操作的 VR 装置主观视角。
电影后半段,旭川与阿生偕同前往老宅寻找遗失的符文和失踪的遗体,旭川透过 VR 装置进到老宅空间,阿生则实际走进老宅空间。这里划开了一道有趣的差异:旭川欲寻找的遗失符文,可以透过原本的 VR 影像,重回空间现场,以“看见”来找到;阿生欲寻找的失踪遗体,则需真的走进实存的空间现场,以“拿到”来找到。因为二人的“实际”需求不同,而能透过双重、却又彼此独立的方式完成。导演将旭川与阿生推进了各自孤立的场域空间,又在此时划出了第三个空间,是在旭川的 VR 虚拟世界之外,他与遭附身的妻子所处的车内空间。在三重的空间设计里,观众的观看主体不断被错置,致使我们同时能看见即将面临危险的阿生,以及走进 VR 虚拟世界但身后仍有危险蠢蠢欲动的旭川。这样的交错,也同时削弱了观众作为局外人的安全身分,在异变与入侵即将爆发的瞬间,透过无预警的视觉空间切换、不稳定的摄影机运动,以慕华眼中裂变出多颗眼球、孕肚突起多张面孔,让观众被迫近距离地直面肉体最细节的变异,用皮肤纹理、血管肌理拉伸成人类无法逃脱的肉体恐惧共感,将观众的心理张力拉伸到极限。VR 虚拟实境在《泥娃娃》的第二功能,在于旭川所从事的游戏开发工作,一方面意味着虚拟世界的经验为他所熟稔、得以掌控的领域,也在现实世界逐渐失序的同时,成为一条可供逃脱,甚至是介入的甬道。众人所无法掌控的 VR 虚拟世界,有着与真实世界截然不同的节奏,时间在这里的破碎与流动,能消弭过去与现在的边界,致使所有的鬼影与恶梦,都在不动的虚空里永恒重复。时间在此成为可以随意变形、切割的块状,于是旭川得以永恒地留在虚拟世界里,成为让妻子往后怀念的美好回忆,也当然能成为下一场涌动的恶梦。《泥娃娃》以精巧的视觉/空间策略,不只是制造惊吓瞬间,也将恐惧化为一种在身体与精神之间的经验,迫使观众徘徊在多重模糊的界线,体验自我与外部世界之间的崩解,将模糊成为恐怖本身的一部分。而这样的模糊,或许能让我们再次看回母婴之间的界线,当女人的身体成为容纳另一生命的存在,便意味着界线的被打破,女人同时是被“共同存在着”的,而这在许多时候都是恐怖且不受控的。怀孕开始的歇斯底里母亲形象,与多半想逃避的父亲形象,在片中有一场戏是旭川与高山峰饰演的同事在公司阳台抽烟。同事提到,在妻子怀孕的阶段,他发觉最能减轻压力的方法,竟然是待在公司加班。一次深夜回家,他以为即将要面对妻子的愤怒,没想到看见的是妻子在客厅哭泣,妻子对他说:“我知道我现在很讨人厌、很烦人,但是我的身体里面,现在住着另外一个人,你可不可以陪我一起面对?”两个男人最终得到的结论是,或许孩子怀孕十个月,为的是要等爸爸长大。在电影的前半段,慕华与旭川有一场对话,旭川说以后会经常“陪你们”,慕华则认为一家人理当“要在一起”,到了电影结尾,旭川的行动可视为一种对典型父职/男性角色的翻转,不再只是女人需要牺牲,而是以泥娃娃体内住着的邪灵作为媒介,迫使夫妻二人共同面对身体权力、责任分配、个体牺牲等家内议题的极限。即使旭川的牺牲看似极端,却也揭露出亘古以来的家内性别分工,是女人承受着身体的陌生与疼痛经验,而男人可以保持着安全而不涉入的位置。而那一无脸的同事妻子,早已用一句话提陈出女人在怀孕过程中面临的伦理责任,以及其中的暴力性。从怀孕过程中的陌生经验、母体与胎儿的生命共存、到家庭与社会责任的压力,透过恐怖片所戮力拆解的母性神话,便是女人不再只是被动地承受恐惧的对象,而有可能异变成恐惧本身。从另一个角度看,身为观众的我们也不得不反思恐怖片中的女性形象,与随之而来的观看暴力性,是否让我们因为这些观看经验,而将(对女性的)恐惧内化。我们必须开始看见恐惧在性别、身体、关系之间的连结与蠢动,并且近一步地思考:当女人的身体不再只属于自己,而是被观看、被附身的存在,那什么才是独属于她的个体性?而在女人与母亲之间,究竟能有什么样共存的可能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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